之一 無忌
教課的profesora年紀其實應該不小了,早年在西班牙馬德里留學拿到文學博士,也當過這個學校的系主任。我跟同學都猜不出她的年紀。據她說,她到達西班牙的時候是佛朗哥政權時期,當時跨洋只能靠電報通訊(以其年代的久遠,我懷疑她是坐船而不是坐飛機過去的)。我查了查佛朗哥在位差不多是五○到七○年代,所以她應該有七十歲了。老師一生未婚,但常聽她講在西班牙的熱情對待,我們都很好奇以老師臉上依稀可見當年風華的的姿色,怎麼沒有被南歐小夥子拐走。
年紀大的人有一個特點,就是碎念講古。而且一出口百無禁忌。老師特愛講述當年在西班牙的種種大小事,而且有些話一出我都會忘了自己在政治正確的美國,特別是尊重差異與講求自由的大學校園。
例一:
K同學舉手問:「所以形容詞修飾名詞的時候也要跟著數量變化對不對?」
老師:「這我剛才講過了妳剛才是不是沒在聽? 什麼? 妳坐那麼後面當然聽不清楚。妳坐那一排是拿D的人才會坐的。研究顯示,坐第一排的人通常都是拿A的人。你看,第一排這裡有個空位,快點過來坐這裡。」
第一天聽到這樣的話大家臉上都僵掉,因為從來沒有教授會這樣對學生講話。結果因為次數太多加上老師講話老是這個樣子,大家居然就習慣了。不過初聽到還是會有人小小聲的說,"ouch..."(因為很傷)。
例二:
班上也有一些西班牙母語的人,那種講英文還是有點口音的同學。老師把這些同學盯得很緊,因為這些人通常是來拿easy A的。有一次有一個小女生跟一個男生在台下吱喳講話。
老師: 「你們吱吱喳喳在幹什麼? 現在是我在講課耶!」
J同學: 「我問基摩文法的問題啊。」
老師: 「妳問他幹什麼,他有PhD嗎? 他在西班牙語的國家念過書嗎?妳不會來問我嗎? 」
基摩: 「有啊,我在厄瓜多上過學。」
老師: 「念到幾歲?」
基摩: 「我十二歲來美國的。」
老師: 「那你也才小學程度而已。你們這些母語人士喔,告訴你們,你們教英文也不行,教西班牙文也不行的啦。」
老師的評論其實我某種程度上是同意的。有些跟著爸媽來美國的南美移民,其實在本國也沒有受過太好的西班牙文的教育,來美國以後又在很差的學區上學,為著經濟生活而辛苦,當然不會有太多花在教育上的時間。而且這是社區大學,人人都可以來上課,程度好的學生,早就上一般大學去了。
只是老師居然很誠實的說出來了。
例三:
老師:「來,下面這句話背起來-la profesora siempre tiene razón」(教授永遠是對的)
老師:「在這教室裡我最大。我說"我說過",我就已經說過了,不用跟我爭我有沒有說過這些話。」
例四:
老師:「想當年啊,我開始教西班牙文的時候啊,那時候西班牙文一點地位也沒有,就等於是語言教學界的…(四處張望小聲說)"黑佬"一樣。」
不及詳錄。
之二 動力
因為這堂課的密集以及老師的種種行徑,受不了的同學紛紛退選,於是人數從開課時的四十多人銳減到二十人左右。老師每天都要提一次拿A與坐第一排的關係。不幸我正好都是那種喜歡坐一二排的人。有天上課左右一看,才發現坐第一排的全是動力比較強的社會人士。由左到右,依次是: 從事廣告業但打算轉行當小學老師的喬,已在某加大當教授的有為香港青年凱,歲數不明但常套裝出席的凱特琳娜,放假沒事幹跑來學西班牙的語言教師,也就我,然後是五十四歲小孩三個努力要把大學念完的媽媽黛西。真正十八歲毛頭才不會坐那麼前面呢。我跟當教授的凱聊天,他是因為做研究得接觸拉丁語的移民,想說趁加州把他暑期班的課砍了跑來修一點西班牙文。第一個星期他很哀怨的告訴我:「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帆風順,結果,我昨天的小考居然拿了D,D耶!我人生中從來沒有拿過這麼低的分數!」因為我們年紀都比較大了,也比較珍惜這樣的學習機會,所以會出現在語言實驗室反複聽錄音,與跑去找語言助教求助的,都是我們這些老人。
之三 職業病
我發現我有個很糟的習慣,就是如果我可以聽得出來我的同伴說錯了,我那做老師的一面就會跑出來糾正人家。(奇怪,自己講的時候反而零零落落的,還糾正人家,真是的!)有一天下課的時候,喬跑來問我一個文法的問題。結果我就坐在樹下跟她講了一堆我所知道的現在式動詞變化規則(講得好像我很會似的)。然後最後我還看著她,讓她自己做一個反身動詞的現在式變化練習:「太棒了,妳做對了!」。講完以後,雖然讓她豁然開朗,但是我突然覺得很不好意思,解釋說因為我是學語言學的,所以我在分析語言上比較有優勢(不是我故意裝會啦)。
之四 Teacher's pet
本來想要默默做一個隱形的學生,又怕文人相輕,所以我都沒提到我自己也是教語言的。但是喬自從那天教完她以後跑去告訴老師我的底細。大概是因為我老是問一些技術性的問題讓老師留下了印象,所以老師知道我也是搞語言的以後,上課常常拿我當例子造句還是幹麼的。到現在我還是一頭霧水,我從來都沒有告訴人家我每天小考如何,但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就變成那種同學心目中的上進學生。這位老師的教法其實我有很多意見,也很客氣的反應過,但是那次談話老師似乎沒有捉到我的意思,我也知道很難照我想的改進,就算了。山不轉路轉,上課對話的機會太少,我就下課自己練吧。也因為職業學生做久了,很快就捉到她那不合常理的考試邏輯,結果馬上從B跳到A。有天下課老師還叫我要投履歷給學校的話,告訴系主任是她叫我去投的。「雖然現在啊,加州把我們的經費砍呀砍的都沒什麼錢開課了。但是啊,誰曉得呢,要是一開學不久有死了還是怎麼的不能教了,也許就可以把妳的履歷抽出來喔。」我沒開玩笑,她說「有時候真的有人死了還是病了也不一定。」真是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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