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樂絲奶奶,或是我直接叫她grandma 奶奶,是Nick的阿嬤。我叫公婆是叫名字,其實感覺滿怪的,但還好我可以叫Nick他阿嬤「奶奶」,叫其他長輩「叔叔阿姨」,不然的話,受中國倫理洗禮的我,如果還相信地獄那一套的話,不被捉去拔舌頭懲罰我的沒大沒小才怪。
桃樂絲奶奶的身体還算硬朗,我猜差不多八十歲或八十歲出頭左右。到底她幾歲這種事問Nick是沒有答案的,因為他什麼也不知道,連奶奶有幾個小孩也搞不清楚。第一次見到她是○二年的感恩節。那時我在聖地牙哥當交換學生。第一次過感恩節的我受邀參加Nick家的家庭聚會。那時候近百歲的曾祖母還在,桃樂絲奶奶有很多小孩,開枝散葉的結果,是幾十個人一起吃感恩節晚餐。印象中她對我這個孫子的女友非常友善,我記得她書房裡有個世界地圖,她指給我看一個一個的小圖釘:「這些都是我的子孫喔,看,Nick的圖釘本來釘在台灣,現在他回來了,我把它移到加州來了。」也有遠在瑞典的,那是Nick的一個表哥保羅, 在瑞典學吹琉璃。他後來也像Nick一樣,帶了個土產回來,也就是他老婆安娜。Nick說不知道是台灣人一般比較敬老尊賢還是怎的,奶奶對我印象很好,我也從此開始收到她的季節卡片問候。大約是我訂婚的那一年吧,生日那天收到她的卡片,裡面夾了一張支票。卡片上寫著,「我把妳當作自己的孫子,所以這是我照例會給孫子女們的生日祝福,祝妳生日快樂。」我打電話給她,跟她道謝,但她實在不需要給我錢啊。「沒關系,每個孫子我都是一樣給支票,拿去買妳喜歡的東西吧!」就連現在Nick有工作了,奶奶還是一樣像中國人給紅包一樣,包了生日禮金給他。「奶奶!我已經會賺錢了,不要再給我錢了啦,那些錢妳存好自己養老用。給我卡片就好。」Nick打電話給她抗議道。像她這樣慷慨的祖母,大概是普世性的吧,也很難改得掉。蘭帝和珍其實很擔心她這樣會被子孫挖空。
奶奶的孩子大部分都過得不錯,但有一兩個孩子比較不順遂。克莉絲姑姑遭遇婚變打擊以後,這幾年一直很難振作起來。工作上也不是很順利,最近幾年她更是跟著奶奶住。奶奶搬到德州,她也跟著搬過去了。姑姑的幾個孩子這幾年都慢慢成家了,但是靠著姑姑不太穩定的工作,很可以想見奶奶可能在背後偷偷資助孫子們上大學。珍常抱怨重金買禮物要給奶奶享用,可是因為奶奶不知道價值,到最後都會不知不覺跑到別人家裡去。女兒來訪,看見牆上的畫不錯,讚美了幾句,奶奶便會說,「妳喜歡嗎?那送給妳好了。」殊不知那可是媳婦送的,價值不菲的原版畫。
十一月中去德州開會,正好就在桃樂絲奶奶和寶莉姑姑約翰叔叔住的聖安東尼奧市。我一下飛機,來接機的正是奶奶、寶莉姑姑、和克莉絲姑姑三人。這麼多人來接我,讓我有點受寵若驚。接到我的時候已是七點多,我本來想在旅館附近隨便找個速食店停下來買個東西吃吃就好,讓她們三人早點回家休息。沒想到她們三人堅持帶我到市區逛逛。聖安東尼奧的市中心有著洛杉磯少見的夜生活。以前沒來美國以前不曉得,像洛杉磯這樣的大城市,市中心一帶晚上不但沒有店家,還危險得很,哪能像台北信義忠孝區那樣任你閒逛。聖東尼奧中心有一條人造的河經過,小小的河道兩旁充滿酒吧、高級餐館,露天座位。夜幕降臨,微風吹在臉上,是像台灣夏末的風那樣,是暖的! 在杯籌交錯,燈光掩映下,光線美,氣氛佳,頗有威尼斯水鄉那種浪漫風情。八點鐘還有一堆人坐在河旁餐館裡歡笑,人來人往像在淡水河堤,還真讓我這加州客開了眼界。
四個橫跨三代的女人在浪漫的河岸邊逛啊逛,我心裡真希望Nick也能在這裡見識這般景像。倒不是為了能有浪漫的約會。畢竟這樣人擠人的風光,從上次回台灣以後,就沒再遇過了。奶奶一直問我喜歡什麼樣的食物。她已經打定主意要 帶我上餐館。經過一家美式餐廳,聞到BBQ的肉香,寶莉姑姑問我喜不喜歡BBQ。我說喜歡。「既然來到德州,不能不吃吃我們的特產。」德州給人的印象就是大塊牛排和烤肉BBQ,但這個印象其實是事實。於是我們要求坐在露天座位,正在河道旁邊,手一伸搞不好可以搆到開過的彷威尼斯遊船。
我很小心的點了一盤BBQ烤雞。我知道這種地方應該吃烤肋排的。但那種東西通常大到我吃一條肋排就飽了,而且可能三天不想吃肉。通常一盤至少有八根肋排,你可以想像那有多大。
奶奶很豪邁地點了牛排。寶莉姑姑人高馬大,點了那種一盤我要吃三天的烤肋排。克莉絲姑姑則點了沙拉。我一邊享受餐點與風景,一邊覺得這真是奇妙的聚集。第一次跟著Nick的家人在一起,卻沒有Nick在身邊,這個唯一串起所有關連的人。坐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跟著三個沒有血緣關係還說不同語言的女人一起啃著烤肉,而這幾個人卻是我的「家人」。這讓我思考起family「家人」這個字的意思。奶奶胃口挺好的,但這麼大一塊肉任何人也不可能一次吃下去。「肉很好吃,但我老了,吃不了那麼多了。」我發現人老了還挺介意「老」這件事。我以為老就老,當做事實就好,沒想到她很在意,一路說了好幾次她老了。「我老了,上下樓梯變得真慢,唉。」我趕快停下腳步,假裝人多上不了樓梯等她爬上來。「我老了,妳看,這帳單上的數字我都看不清楚了。」「其實是燈光太暗啦,連我也看不清楚。」我趕快說道,但這也是事實啊。兩個女兒也趕快接口,「這裡好暗,我拿到裡面有光的地方看看多少錢。」桃樂絲奶奶笑咪咪地轉頭看坐在旁邊的我,「唉呀,我知道妳在安慰我。妳真好。謝謝妳。」這頓飯出乎我意料,也有點意料之中是奶奶掏出信用卡來買了單。讓長輩付錢吃飯是讓我有點不太舒服的事。畢竟我從來沒看過我爸讓爺爺奶奶在他面前付過飯錢。把年邁的爸媽服侍得妥妥帖帖是我爸的美德之一,即便有時候會過頭到讓人受不了。
那一個星期在德州,奶奶說要把我從旅館接出來到寶莉姑姑家玩。有一天晚上,奶奶母女三人來到旅館載我。我以為是 去奶奶家或寶莉姑姑家吃飯。原來她們已經訂好餐館了,是家泰國餐廳。那天來接機的時候,奶奶問我喜歡不喜歡泰國菜。除了日本菜是從小到大百吃不厭的料理以外,泰國菜算是我出外用餐的首選之一。我和Nick常說如果要搬到別的國家的話,衝著泰國菜我們一定選擇去泰國。雖然我後來有點猜想奶奶其實有點把Thai和Taiwan搞混了,但我還是感謝她的好意,畢竟她老人家不太吃外國料理的呢。那年要回台灣辦婚宴,本想邀她一起來,她推辭了一陣,我們也沒太勉 強。原因是珍和蘭帝覺得她平常在美國都不太願意嚐試新的食物和東西了,去台灣可能會水土不服。來到餐館,發現寶莉姑姑和約翰姑丈一家五口全到了,還有兩個住在他們家的交換學生,一個是從泰國來的小男生,一個是大陸四川來的女孩,兩個都就讀姑丈和克莉絲任教的高中。加上克莉絲,一大夥人占了餐廳的角落。四川女孩剛到美國,英文不太靈光,還在適應美國風土中。我們正好坐在一起用中文聊天。吃了半天,她才搞清楚我跟這一票人的關係。大夥高高興興吃飯聊天,結果結帳的時候,又是奶奶為我們所有人付帳。
跟像奶奶這樣的人聊天其實是很有趣的。她的頭腦清楚,雖然年紀大的人常會重複同樣的話題,但是對我這個新加入的家庭成員來說,卻很新鮮,也是個了解這個家族的過去歷史的好機會。奶奶的父親是個地方士紳,為社區做了很多事。新年的時候我第一次聽奶奶提到她的父親,一個在外頭忙碌打拼,為社區稱道,卻鮮少在家的父親。聽奶奶講二次大戰 的回憶,聽她描述父親如何一去戰場兩年回來完全變了一個人,聽她說一些她孩子們小時候發生的趣事。如果這時候這些孩子在場,就更有趣了,因為孩子們開始七嘴八舌的話當年比誰惹得麻煩最多。一個姑姑說,「我記得蘭帝把我放在冰箱上害我下不來。那時候我才五歲。」奶奶說,「我記得有一次克利夫闖了禍,差點被警察帶走。」原來克利夫叔叔小時候跟幾個朋友在萬聖節假裝是路邊上吊的屍体,被人以為真的有人自殺而報了警。這些幾十年前讓大人跳腳孩子惹 出來的禍事幾十年後成為家族間在聚會時流傳的笑壇。時間的力量還真不容小覷。
奶奶的老伴路易斯爺爺十多年前就走了。但如果和她聊天,話裡總會扯到路易斯以前怎樣怎樣。她會嘆說這是女人的命運,總是活得比較長。她一輩子結了婚就沒再工作過,十足家庭主婦,其實挺傳統的。加上生了一大堆孩子,孩子太多,一天到頭在家裡忙進忙出。孩子一多就只能隨便養。這跟珍這種計劃型的精緻教養觀有很大的差別。我每次見到奶奶,大都是在家庭聚會上,兩代的女人同時出現在我面前,很容易可以觀察到明顯的差異。有時候也可以看出點微妙之處。
珍是個絕佳的廚藝高手。她曾告訴我,蘭帝交往後有一天嚐到她做的義大利面,讚不絕口。「怎麼義大利面可以做得這麼好吃?妳到底加了什麼?」原來蘭帝從小到大吃奶奶做的義大利面,奶奶從來不知道要放香料,蕃茄糊一倒就是了。但也沒辦法,那個年代養孩子吃得飽就好了。更糟的是,這個做兒子的居然跑去告訴老媽,「媽,我女朋友做得義大利面真是太好吃了,」不明白女人心的兒子又繼續說,「妳下次應該跟她學學,看她怎麼做的,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義大利面。」這下好了,本來是善意的正面評價,因為話說得不好讓老媽對這個外面的女人打負面評分。另外奶奶的觀念很傳統,覺得女孩家沒結婚前應該跟父母住。結果珍是那種十八歲成年馬上搬出家裡自己住,一邊上學一邊打三四分工養活自己那種堅強女孩
還好就算再怎麼看不順眼,這裡的公婆也不跟媳婦兒子一塊兒住,彼此也少了衝突的機會。教養觀與價值觀不同也不影響彼此的生活。當然過了這麼多年,奶奶慢慢看見這個媳婦的好,每次來兒子家,她老是念著兒子是個幸運的男人,娶到這麼好的老婆,把家整理得井然有序不說,又會做菜又會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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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08年初寫的。一直沒有寫完。今年09年生日,我收到桃樂絲奶奶的信,大意是說,她很不好意思差點忘了我的生日。然後數算她今年最大的女兒都六十了,長孫的年紀,她都不敢去算了。信尾她說,「我很高興Nick能夠遇到你妳這樣好的女孩…」看了讓我非常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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