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05, 2008

記憶、紀念H.M.之死

不知道為什麼,「記憶」這個主題一直讓我充滿好奇,人類語言、情感、運作總離不開它。雖然到現在還是什麼都不懂,念書的時候居然也能鬼扯了一篇論文談大腦與工作記憶(working memory)的鬼東西。

就在幾天前,名遍所有教科書裡的著名腦傷與失憶症病人, H. M. 在一家養老院裡與世長辭。其實到我讀到這個消息以前,我根本不知道這麼著名的例子活了那麼久(八十二歲), 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Henry Gustav Molaison。所有的教科書與研究報告都是以H. M. 這樣的代號稱呼他。我想往後許久,大家還是會這樣記得他--H. M.。

H. M. 在小的時候被車撞到頭,結果從此以後就開始有顛癇症。但是他還是努力過日子,直到二十幾歲的時候,顛癇症越來越嚴重,影響他的工作和生活,不得不求助醫生。那時候是一九五○年代,醫學對精神心理學和腦神經學根本還在幼稚園階段,在那不久之前,憂鬱症、分裂症什麼的精神症根本不知道怎麼辦,藥物還是後來才有的事。有人開始用lobotomy, 也就是把腦可能有問題的地方乾脆打開來割掉,永除後患。H. M.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在二十七歲的時候接受了雙邊腦葉的medial temporal lobe的切除,同時也切除了部分的海馬迴hippocampus, 旁邊的parahippocampus跟amygdala。結果呢,顛癇好了一點,但是問題出現了,他完全沒辦法產生新的記憶。才幾分鐘前見面認識的人,幾分鐘後他完全不記得也不認識了。但是神奇的是,除了動手術那一兩年的記憶有點損害以外,之前的記憶他都還留著。也就是他這麼多年的光陰過去了,他一直記得他是二十七歲,還有二十七歲以前的事情。

H. M.的研究給腦科學帶來重大的發現。在他以前,記憶的理論把長期記憶和短期的記憶看作是一樣的東西。因此能找到有人短期記憶完好,但沒有長期記憶的人代表記憶不是只有一種。而且我們也才知道,記憶也不全是散在整個腦裡,割除某個部分會給記憶帶來不同程度的影響。

H. M.雖然沒辦法把新的短期記憶轉化成長期記憶,但他居然還是可以學新的東西。如實驗者讓他對著鏡子描星星,一次又一次的描,發現他越描越好,儘管他每次描都像第一次描一樣。原來記憶也有「非描述性」non-declarative跟「描述性」declarative的分別。描述性的記憶像是一些事件的回憶,人的名字、書上的知識等等,非描述性的回憶就像是一種技能,如騎車,幾年沒騎的人,還是可以一跳上腳踏車開始騎。(註1)

H. M.的特殊性還包括他活得算久,有些人動完手術過不了幾年就死了。而且他非常配合,四十多年來不知道經歷學者幾百幾千次的試驗。他雖然什麼都不記得,連跟他合作實驗四十年的MIT教授,他還是每次見面都跟新朋友一樣 。但是他隱隱知道讓人家在他身上作研究,可以幫助許多人,所以他都很願意配合。

我常想這樣一個人,他的生活到底像什麼樣子呢? H. M. 因為記憶一直停在二十七歲,所以當他漸漸老去,每次照鏡子都會被自己嚇到。如果你二十七歲,但是有一天醒來一看鏡子,發現鏡中的你是個七十老人,你一定覺得是誰在開玩笑,在鏡子上動手腳。從二十七歲到八十二歲,五十多年的時間,對他來說,都是空白的,任何走入生命中的事物,每一次都像新的。任何在這中間出現的人,若是離開了,他也不會記得,對他來說,彷彿他們永遠不存在。

大五的那一年我延畢到UCSD當交換學生。第一個學期我修了美國手語ASL,課上有一個特別的同學。他長得又高又壯,長相也比週圍那些大一大二的面孔老一點。我對他有比較多的印象是一次在餐廳裡,我看見他一個人吃飯,正好我也是一個人,又剛從ASL下課,於是端著盤子過去攀談。我告訴他我的名字,我們是一起上ASL的。他說他叫J,但是他馬上道歉說,「我知道我一定很快會忘記妳的名字。」我說,「沒關係的啦!」大學時的我,又是交換學生,對認識新朋友很有興趣,但也不是很在意會不會變成朋友。反正交換學生的圈子就是這樣,來來去去,玩的時候大家一起玩得快樂就好了。「不,我真的會忘記。」他很堅持地說。

J的臉圓圓的,但是他的舉手投足有點滑籍,戴著圓細框眼鏡,說話也溫溫的。有點像一隻超大型的泰迪熊,完全跟他高大身材的氣蓋不相襯。他常常會露出猛然回神的慌張神情,好像擔心說錯話或做錯了什麼事般的稚氣,也不太合適他那超齡(超越大學生年齡)的臉。

後來我才知道,J是認真的。他的腦在幾年前動了手術。回復過來以後,發現世界都變了。他不記得很多事情,包括交往多年的女友(後來分手了), 他也不記得新發生的事情。他給我看他的手冊,裡面寫了很多註解。「今天認識了一個女生,她是黑髮,跟我一起上課的同學,叫Mindy...」類似這樣的筆記。我不知道他的短期記憶可以撐多久,但是長期記憶就是存不進去就是了。於是他得記下這些跟人相處的點滴,不然下次再見又完全陌生。可以想見他的社交障礙有多大。他也有一台數位相機,隨時照下人事物留下紀錄。

他告訴我他的故事,我覺得不可思議,但因為太過神奇加上他的態度誠懇,不像是拿來把妹用的理由,所以我跟他聊了一下,告訴他:「你在我的註解後面加上一句,Mindy 說"如果我下次忘了她的名字,沒有關係的"。」他很高興地把我的話抄在他的小筆記本裡。

他常常沒來上課,所以我也不常看見他。後來我的日本朋友,也是交換學生並且跟我們一起上ASL的怪咖Taki居然跟他變成了好朋友。他們都愛好黑死重搖滾,所以一起出去聽音樂會。下了課也會一起去吃飯,或是去語言實驗室看錄影帶(因為是手語,所以是用看的不是用聽的)。從Taki那兒,我更証實了J所說的都是真的,因為J連Taki都記不得,又或是難記得住。有幾次看他們兩個在吃飯,我跑去加入他們,他當然不記得我,但是我們還是很快樂的一起吃飯。
J休學了好幾次,醫生說,學手語也許有助他記住事情,所以他回來上課,但也只上這門課而已。期中考的時候,我們一起坐在教室裡考試。J坐我前面。考完了試走去語言實驗室看錄影帶,J對著我們這些也一起看錄影帶的手語課學生,很慌張的說,「對不起 ,我發現今天有一個手語的期中考,請問,我到底有沒有去考試?」我說:「有,你坐在我前面。」其他同學也確認他剛才去考試了。他才「呼」地鬆了一口氣。後來,他就沒再出現了。

有一天,Taki很難過的跟我說,J的媽媽突然打電話給他,說J的狀況很糟,她要幫他辦休學,帶他回家去了。臨走前,J媽想 請Taki出來一起吃個飯,讓J能跟他說再見。Taki是個怪咖(是個溫柔的怪咖就是了), 加上又是男孩子(我實在是不懂男人的世界啊),所以他會跟一個不記得自己的人出去玩還變成朋友, 我本來一點也不奇怪(到底他們在一起幾個小時聊什麼呀? 下次又忘了不是還要再聊一次? )。但是Taki接著帶點傷感的說,「他…他後來居然開始可以記得我,可以把我的人和名字連起來了。」這樣一個只來交換一年就走,又是外國人,英文口語也不是非常輪轉的人,居然成為J的荒謬記憶世界裡唯一能有連系的人,實在非常奇妙。怪不得,Taki也成為J在這個居住地唯一的道別對象。

NPR訪問了跟H. M. 研究四十年的學者Corkin。記者問她: 「妳覺得H. M. 記得妳嗎?」Corkin回答: 「我覺得他記得。」有一次我問他:「嗨,你記得我嗎?」(我自己的註解:天曉得這是他們一起合作做實驗多少年以後的事了) H. M. 回答:「妳是我高中同學!」雖然還是過去的記憶,但這也許是他最接近新記憶的時刻了。

我有時候希望某些痛苦的記憶能夠消除,就像電影「Eternal Sunshine of Spotless Mind」分手的戀人抹除了戀人和跟戀人有關的記憶,像立可白一樣,把那個人影從生命中塗掉。

但是記憶啊,不論是痛苦的,快樂的,平淡的,若是少了一塊,我也就不會成為今天的我了。就像H. M.,再也沒有二十七歲以後的記憶了,可是四十、五十、六十歲的他,也不是真正四十、五十、六十歲的他了。那些記憶空缺,也正是真正「我」這個自我意識的空缺。他的「我」再也不完整,因為他所知的「我」,跟他所經歷,所看見(鏡中的老人)已經大不相同。世界一直變,他也在變,可是他不知道到底怎麼變的。H. M. 的父親過世好幾年了,可是因為他記不住,所以每一次他在找消失的父親,旁人都得告訴他一次「你父親死了」,而他都得再經歷聽到消息的震驚而痛哭一次。

H. M. 讓我得到一個啟示。也許,我還是會選擇擁抱記憶。即便,那記憶是痛苦的。

謝謝你,H. M., 謝謝你讓我們一探人類大腦與記憶之秘。願你去的世界,不再有腦傷。你的記憶,也不再空白。



註1: 我不知道在哪裡讀到的,有一個研究者在跟H. M. 見面彼此介紹的時候,手裡藏了個圖釘去握H. M.的手。不知情的H. M.手因此被扎了一下。又下一次兩個人見面的時候,H. M.當然又像認識新朋友一樣完全不記得了,這個研究者伸出手來要跟H. M.握手,這次沒有圖釘,要看H. M.記不記得他被扎了的事情。只見H. M.伸在半空的手遲疑了一下,就那麼一下,還是像新朋友一樣沒事兒地握手彼此認識。非常有趣的事件。但研究人員也真該殺的。

4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看了你這篇,心裏有點感觸,造化弄人,好像只有神知道我們來世上所扮演的角笆. Vickie

TazoChai said...

每當讀到跟H.M.有關的研究,心裡的感觸也是很深的。我們只是做研究,讀書學習,書看完就閤起來了。連名字也只是個代號而已。但對這樣的一個真實的人來說,這是他的人生與生活。在車上聽到NPR報導他去世的消息,與他的真名,讓我非常驚訝,也想到很多事情。真的只有神只知道我們在世的目的。我也只求在人生途上慢慢發掘它。

北漪 said...

謝謝你如此仔細而精緻的文章,原本只是在查資料,能讀到這麼完整而且好看的紀錄,我覺得很開心

TazoChai said...

也謝謝你留言告訴我。自社群應用程式興起,原本全民運動的部落格寫作已荒廢許久。重看舊文,我發現我也快跟H.M.差不多,忘記了自己寫過的東西了。